我的姥姥

Posted by 王钰博 on September 30, 2018

我家在豫东平原上一个一两百户的小村子上,村子被大片大片黄澄澄麦田包围,站在房顶上,一眼望到头,都是麦田。父亲说,他的太祖父,就在这片土地上耕种,收获,结婚,养育儿女,去世后也永远与这片土地葬在一起。父亲与母亲也是在这片土地上相识,有了我。我只喜欢夏天和秋天的土地,盛夏早上摘两个还带着露水的黄瓜,秋高气爽,大人们在田里忙着收割,我和小狗阿黄在田里奔跑,撒欢。秋天还有另一个事让我满心期待,中秋节走亲戚,过节这天照例要去姥姥家。 从挨着家的田间小路,一路向北,穿过一个村子,再过一条干涸了只有茂密杂草的水渠,这时候抬头,你能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林,林子里露出几处暗红色房檐,就到了姥姥家村子。姥姥家就在村子的中心十字路口旁,往北几步远就到了,那时候村子里都是老式青砖灰瓦房,姥姥家也不例外。姥姥家房脊中间有一个火焰状雕塑,两头蹲着俩小神兽,小时候老猜它们俩是什么,为什么蹲那儿,大人们只说看家护院,后来上了学才知道它们是狻猊。 姥姥家有两个院子,东院里全是不结枣子的枣树。西院三间小房,左边厨房坐西朝东,中间客厅卧室,右手边房子里装粮食。东西院之间是一道青砖墙,年头太久,青砖都被风化成椭圆的了。挨着青砖墙西院里一排枣树,枣树弯弯曲曲朝天长,一大半在院子里,一小半伸出到院子外。中秋时候,枣子熟透了,红鼓鼓的挂在枝头,树枝都被压弯。我就和表弟表姐妹妹一起,拿着竹竿和脸盆,表弟顺着墙爬上那边一棵树。我不会爬树,也要争强,一脚蹬着墙,一脚踩着枣树弯,又怕摔下来,两手抓紧了树干。先把够得着的树枝使劲往下压,表姐就在下面跳起来一把抓住树枝,挨个摘枣子,妹妹端着脸盆就在旁边接着。大人们坐在院子里聊天,看到我们爬高上低,一叠声喊“小心点,别摔了。”低枝的摘完了,表弟爬得更高,用竹竿打树梢的枣子。离了墙,我就不会上树了,只好下来和表姐妹妹一起在地上捡枣子。也不管是不是干净,抹一抹就塞嘴里,又甜又脆又多汁。边捡边吃,不一会儿,就把两个大脸盆全给装满了。表姐就把枣子都洗了,端到院子中间桌子上,大人们一起过来吃,我妈说,你看今年这枣子长得真好。表姐说,可不,钰博他姥姥等你们来了才让摘呢。

小孩子们吃枣子吃的肚圆,撒着花儿赛跑到客厅,打开电视看动画片,《米老鼠和唐老鸭》。看一会儿,我想起表哥那个老式大榆木箱子,箱子把手都是电视里那种花纹的,那里有好多书。那个老箱子放在大衣柜上面,我就搬个椅子,再在上面放张小凳子,踮起脚,两只手把箱子盖推开,然后把小脑袋探进去,一只手撑着箱盖,一只手翻看哪些书。找到了一本《红楼梦》,还有《西游记》《三国演义》,还有好多又厚又大的书,看名字都不知道是讲的什么,就抽出《红楼梦》,缩回了脑袋,慢慢松下箱盖子,下了凳子,再下了椅子,搬着小板凳,捧着《红楼梦》就看。那时候理解能力弱,看了几章,就分不清里面人物了,看得脑袋都晕了,就又放回去,再换本。还没看一会儿,一阵菜香就传了过来,那是姥姥在做饭。

去姥姥家最隆重和最有仪式感的,是一大家一起吃午饭。妗子不会做饭,姥姥就主持家务,做一大桌子好吃的,凉拌鲜藕、排骨扣碗、鸡肉扣碗、酸汤等等。最喜欢姥姥做的烩鱼,一整条大鲤鱼,先是被油烹炸过,烩出来,放盘子里,端到桌子上,冬天时候还冒着热气。被烩过的鱼,去了油炸的腻,入口是焦和汤的香。大人们照例要喝点白酒,划拳行酒令,酒杯满桌子飞,小孩子们就在大人们的酒杯下,伸长了胳膊去夹鱼吃。那时候喜欢吃鱼,家里不富裕,平时能吃到的机会不多,姥姥做的鱼也确实好吃,鱼肉劲道,不像普通鱼肉那么绵没弹性。还有油炸带鱼,一段带鱼到了嘴里,上下撕下鱼肉,只剩一整段鱼骨,丢了,再来一段,跟流水线似的,我自己就能消灭半碗带鱼。妗子看着正吐鱼骨头的我,跟我妈说,“哎,你看,还真是会吃鱼啊~”现在回想,那时候我才七八岁,姥姥已经年过花甲了,不仅自己能照顾自己,平时农忙洗衣做饭洒扫庭院,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,都是姥姥一个人做。 吃完饭,肚子已经圆滚滚的,拍一拍,跟一个小西瓜似的。大人们在院子里嗑瓜子晒太阳,我就摸到屯粮食的房子,这里挑高比其他高不少,里面还有好多书,散乱放在麦仓和袋子码好的粮食之间,旁边还有一个小床。来这里,就像爱丽丝掉进了树洞,我在这里,有时坐在小床上,有时坐在谷堆上,看了《尼尔斯骑鹅历险记》,还要好多其他看不懂的书,只要觉着有意思的,便看一看,看不懂,就又扔回到谷堆上。有时候,看得入迷,妈妈喊我要回家,一出房门,太阳已经要落山了,脑袋里的尼尔斯还在骑着鹅在天上飞,剩下的下次再来看吧。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出姥姥家,姥姥那时候还裹着小脚,她走路好像只脚点着地,从家门一直送到街口。女儿一家向东回家,渐行渐远,女儿一回头,看见妈妈身影还立在晚霞里。 后来上了学,离了家,出了远门,一年见不到姥姥一次。偶尔听到姥姥消息,妗子说,有回姥姥把钥匙落屋子里了,窗台下支把椅子,翻窗进了屋。妗子说这事儿一边笑一边夸,人都八十多了,腿脚真利索,我们这些年轻人都不好翻。表哥结婚早,姥姥偶尔念叨,要是能报上重孙子那可是大福气了。表哥那时候刚当公务员,经常出差,说不着急要孩子。我们都想着,姥姥这身体棒,等表哥忙过这三五年,抱上重孙子,没问题。 去年春节,再到姥姥家,姥姥她人已不在。我和表哥表弟妹妹去姥姥坟前,坟立在姥姥生前耕种过的土地里,土地上一陇一陇冬小麦青青,坟上几丛枯草随着风摆动。祭拜完,我知道,再也吃不到姥姥做的烩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