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别,寻隐

读书笔记

Posted by 王钰博 on December 2, 2018

小伙伴鲁娜要离开北京,达摩和我相约在南城铜锅,送别鲁娜。涮锅蒸汽腾腾,一如临济寺里的烟火缭绕。和鲁娜相识于四年前甲午年,那时候我从中关村写字楼里离职,在香山脚下,看到一群画家、神棍、诗人、武师、琴人、气功修炼者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。对我所在的生活轨道有了新想法,原有朝九晚五的生活有没有另一种可能?为什么在这个科技时代仍然有人守着青灯古佛?修行是滚滚物欲的堤岸么?寺庙门槛高,槛里面的人已然跨过这道槛,怎么看槛外人的烦恼呢?自己想不透,网上招呼了一帮小伙伴,去参访临济寺,地瓜大师、米老师、六六、小鱼儿、tk、鲁娜便是那次相识。

临济寺是禅宗临济宗祖庭,在北方三雄镇之一的河北正定。现在正定不必再担任拱卫北京的重任,到了冬天,一如所有其他北方县城,干冷的北风呼呼地吹秃秃的树。和其他北方县城不同的是,这里寺庙多。北方下午,北风像个小孩子似炫耀自己的本领,努力地吹你衣角和围巾,还是抵不过太阳公公晒的暖洋洋。我们一行人,从北往南走在主干道上,先是隆兴寺,记得被鲁迅先生称为“东方维纳斯”的倒坐观音么?她便藏在隆兴寺里,静静注视了凡间一千年。那时,地瓜大师和米老师两个大光头交相辉映,我们猜他俩是大学老师,确实做过一段老师,辞别最美观音,继续往前走,一抬头,右手边开元寺,建于东魏年间(公元540年),有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赑屃。往前走一刻钟,左手边就是临济寺了。隆兴寺和开元寺都占地数百亩,走一会儿就得歇一歇。临济寺却很袖珍,只有两进院子,一刻钟转完。两座大庙被旅游局围上栏杆卖门票;小庙晨钟暮鼓,出家人列队早晚修行。我们一帮小伙伴,和当家师一起做晚课,用晚斋,北风呼呼吹着松树梢头。 最美观音 那时候我和鲁娜都很迷茫也很纠结。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,不知道想做什么,不知道未来在哪儿。眼前的工作值得去做却又养活不了自己。庙里有答案么?

冬夜早晨四点,安静的庙里梆子声由远渐近,在居士楼走廊里回荡过来,这是提醒我们起来上早课了。匆忙穿好衣服,下了居士楼,抬头一看,漫天星光灿烂。无暇多顾,到了大雄宝殿,殿内已然灯火通明,师父们居士们列队两端。早课念经文,“心无挂碍, 无挂碍故,无有恐怖,远离颠倒梦想。”到了六点时候,结束了,师父们居士们鱼贯而出。东方微白及青,脊兽留下黑色剪影,稳稳守在屋宇飞檐上。随后香积楼早斋,一个小伙伴,爱上了这里的青菜大包子,连吃了两个,再见经年仍念念不忘。可是,诵诵经,就能走到彼岸么?

晚斋过后,我们绕着澄灵塔祈福。正定四塔,澄灵塔八角九级,最清秀。义玄禅师衣钵葬于此塔。义玄禅师为求真谛,云游四方,参学诸家。求学黄檗禅师时,义玄上禅堂,求问佛法真意。黄檗禅师竖起拂子。义玄大喝一声,黄檗禅师也大喝一声。义玄准备再问,黄檗禅师上来就打。“当头棒喝”的典故便是他师徒二人而来。义玄禅师自南归北,在临济寺住持,风格峻峭,四海弟子来学,开创禅宗临济一宗,甚至东传至日本,至今仍然是禅宗中流传最广泛的一宗,有“临济子孙遍天下”之称。我们心里应该也有疑惑,或许老和尚给我们棒喝一下,我们就豁然开悟了? 澄灵塔 入夜,茶室里,我们和老和尚围坐,沏了一壶热茶,老和尚倒是没有大喝也没棒打。老和尚和我们聊家常。一个同行问:您怎么看待同性恋的事?我们不禁侧目,心想,这小伙伴这样问是不是有点不尊重呢?老和尚不徐不疾,说起他年轻时候,当羊倌放羊。有天,他看见一只公羊趴在另一直公羊身后,要交配。动物都是公母交配,怎么会有公羊和公羊呢?这不过是自然现象,人也一样。大伙又问了很多问题,不觉夜深,出了门,北风闹腾够了,不调皮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爬上了澄灵塔,悄悄的洒了一地月光如溪水,溪水里柏荇交错,是松树柏树影子。

后来,先是六六、小鱼儿,接着是地瓜大师,现在是鲁娜,都一个个要离开。天南海北来相聚,我从来没想过大家会离开,以为从北京离开这件事,只是失意中年人的雷雨,我们还年轻,和它有十万八千里远,跟天边的白云一样远,远得没必要去想。老和尚说,我们前世是一个僧团,这一世才会这么有缘。有些记忆碎片在阴暗岁月里闪着光,能温暖你一辈子。

很多人会经历两次启蒙,一次是从年少的天真无知到略懂人事,一次是自我觉醒。我们这次临济寺之旅时,鲁娜似乎正处于第二次启蒙中。鲁娜热心公益和教育,工作在一个公益组织里。可是,公益领域薪资在北京的高消费面前,如此弱不经风。有一回小伙伴们晚上小聚完,我们顺路送她,她住在南锣鼓巷南边的老北京胡同里。南锣鼓巷灯红酒绿,她那儿胡同却一片黑漆漆。那时候正是冬天,没有暖气,大冬天,北风呼呼的吹,老平房一点不隔风,能感到北风吹透墙的冷意。鲁娜说有时候晚上外面风呼啸怪响,自己都被吓醒了。屋里还有一架电子琴,鲁娜挺喜欢,好久没练,占了房子近五分之一面积,还是没舍得扔。鲁娜的坚持了,放弃了。最终决定从公益里辞职,去一个教育公司,带中国孩子去欧美各大学游学。这个领域挺热的,家长也挺愿意在这方面花钱的。我们都想,这次鲁娜找到了喜欢又能养活自己的工作,应该会开心了。可惜,没多久,鲁娜就在群里和大家说,自己生了一场大病,不得不在家休养。

再见到鲁娜时候,是两年后广东韶关南华禅寺。大伙从北京从深圳相约到南华禅寺,瞻仰六祖真身。六祖慧能大师自得了五祖真法之后,为原宗派不相容,为避祸一路向南,藏身山岭之间,混迹猎人之中。猎人就地搭锅炖肉,六祖但吃肉边菜,如此十余年。历经磨难,终于出山在曹溪南华禅寺弘法。六祖圆寂后,真身不朽,僧俗供养在南华禅寺,几经兵火、动乱,至今千余年。南华禅寺落于松山山脚,曹溪自松山潺潺穿寺而过,流向山前盆地,盆地开阔,四周山连绵,围抱盆地。

十一月底的韶关温暖晴朗,一下高铁,脱下厚厚羽绒服,空气清新带着花香和果香,远处的山峰耸立,云彩一大朵一大朵的躺在蓝天上。我们大伙儿一年没见,一路谈天说地,欢声笑语。到寺里时正值傍晚,寺外大动土木,一进寺门,两旁林木郁郁葱葱,藤萝密密,一阵桂花香扑面而来,鸟儿叽叽喳喳,旅途劳累顿时全无,神清气爽。 山门前晚霞 入夜,庙里更加幽静,偶有鸟儿啾了一声,惊觉是在做梦,又闭了小眼安稳睡了去。庙依山而建,高低错落,我们从庙门沿路向上,绕过大雄宝殿,经过藏经阁,登上十几级台阶,到了一个平台,昭灵塔矗立中央,塔右边一棵几百年老树枝繁叶茂。塔后一个小门,跟着台阶穿过小门,豁然开朗一个院落,三层正房巍峨雄壮,中间黄金色大牌匾,写着“六祖殿”。六祖慧能大师真身在此。可惜夜深,未开放,我们殿前躬身礼敬。退出院子,到了塔前,夜色茫茫,山下远处灯火一片星星点点,和天上星星连在一起,似乎是星河落了下来。我们静静地在这里,站着,坐着,挨着老树和舍利塔,体会这一刻的宁静。

第二天清晨,小雨蒙蒙,去后山九龙泉打了泉水,晚上坐禅过后,相聚喝茶,泉水泡茶比生水回味更甘甜。鲁娜说自己终于恢复过来了,看她脸色红润,精神饱满,确实好了。鲁娜说,她先去了法国,在一家农场里当义工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一群群奶牛在牧场里吃草,撒欢,野花无人看管,自顾自开放在天地间。她还特意去了好几处地方当义工。有一次,去一个大农场主家,农场主是位五十多岁的女士。农场很大,就像你想象的那么大,而且里面还有一座城堡,经常有剧组在那里拍电影。可这么大农场,只有女士一人,她的父母、儿女都不在身边。甚至,和亲戚、邻居都少有来往。鲁娜在那里的工作这段时间,从没见过谁来看望过农场主。只见过一个人敲门,后来知道是理发师。鲁娜说,这事儿对我影响很大,有钱又怎样?没有亲朋好友,一个人孤孤单单,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。 寺里师傅 photo by 达摩 什么样的生活是想要的呢?地瓜大师说他去了趟印度,到了目的地,尝尝当地小吃吧。一看一片市场,一个印度老阿姨在卖小吃,看起来很好吃。便要了一份,阿姨去做,他边玩手机边等。不一会儿就做好了,伸手去接,阿姨递过来那手真是又脏又黑,简直是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洗过。这还不算什么,你走在印度大街上,前面一个男子走着走着,忽然一转身在路边就大便,露出白花花大屁股,气定神闲毫无愧色。再看街上人,都习以为常,见怪不怪。印度人这种气质,一如中国人勤奋聪明的特质,都是文化濡养出来的。当我们离了这土壤,换另一个环境,忽然失了重心。你认为重要的,还重要么?

作者比尔波特挺有意思,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了人类学博士,对中文与禅宗感兴趣,便到了台湾,入庙住了下来。与出家人一道,天未亮开始诵经,星光灿烂时听钟声,一日三餐素食,一个房间,一张床,一个蚊帐,没有钞票。如是一晃过了三年。比尔好奇,历史上,中国隐士不断,20世纪的大陆,还有隐士么?台湾的和尚们向比尔保证,不会有,经过一个世纪的战争、革命和压迫之后,隐士怎么会存在呢?比尔并没有死心,当八十代末大陆开放两岸寻亲时候,比尔去寻访隐士。当时政治还很敏感,一个外国大胡子在西安晃晃悠悠,正巧西安还有挺多军事设施,他不免被误会,路上警察检查,偶尔被带到局子里审问。还好最后都有惊无险。

比尔对中国好多典籍旁征博引,水平远超过我这样的正常中国人。比如在讨论《山海经》中大麻是被当做纺织品还是药物时,引用了《楚辞·大司命》中的诗句:

一阴兮一阳,众莫知兮余所为。 折疏麻兮瑶华,将以遗兮离居。

从国外汉学学者引用。想想,这也是一个受过学术训练人的正常水准,却能秒杀了国内不少“文化大师”。

最开始与我们一样,比尔也觉着隐士似乎是道家专享。实际上,比尔寻访过程中,遇到了不同宗派隐士,道家、净土、律宗、禅宗、密宗,从他们的谈话记录,我作为一个门外汉,倒是直白的理解了不同宗派的大概区别。 比尔在彻慧茅棚时,问七十四岁彻慧:

问:你是否曾经感到过孤独?

答:不,我喜欢一个人住着。我不能离开这座山。每次我离开,我都想马上回来。另外我还有一个弟子,所以我不觉得孤独。

问:你修行的时间多么?

答:每天晚上我睡觉前都打坐,每天早晚我都诵《地藏经》和《金刚经》。我只是刚刚上了第一个台阶,但是我已经学会了认经里的字。我可以通过自己的经验告诉你,如果你修行,你就会有所得;如果你不修行,你就会一无所获。

比尔在参访西安净业寺时,问宽明和尚,

问:一个人不受戒能开悟么?

答:不能。如果你不受戒,不管是一条戒还是二百五十条戒(比丘戒),你的生活都不会安宁。你受戒的时候,就能够清除障碍和执著。只有到那个时候,你的禅定才能够深入。而只有通过禅定,你才能开悟。这就是律宗背后的逻辑。

“自律给我自由。”我开始不明白为什么,现在清晰了。

进山寻隐士

比尔还进山,和当时八十八岁的比丘尼圆照交谈,比尔说在曾经和自己谈过话的人中,几乎没有谁像她那样机敏。比尔问圆照:

问:密宗修行跟净土宗修行相似么? 答:密宗修行更接近与禅。它是禅的极致。但是它不是给普通人修的。它就像开飞机,很危险。净土宗修行就像赶牛车,很安全,什么人都能修,但是它花的时间要长一些。

问:您愿不愿意把佛教修行的本质写下来?

两个月后,比尔回到台湾,收到了四个字,“慈、悲、喜、舍”,“如同她的心一样,清彻有力。”

在西观音寺,比尔和方丈圣林师傅聊修行,圣林师傅说自己太笨了,不能修禅,只念佛。

圣林:现在禅不合适了。要修禅你得有很深的根基。好根器的人太少,他们不常见。现在净土法门是唯一适合每一个人的法门。** 区别就在于净土法门要仰仗佛力,你不需要太深的根基。禅宗则完全靠自力,这就难得多了,尤其是现在。 **   …… 净土法门是不需要解释的,关键在于信。但是信比解释更有力。

当比尔遇到传福比丘尼时,谈起她的生活和修行,她几乎要哭出来了。她很孤独,而且她的茅屋漏雨了。

传福:如果你还很执著,如果你还没有看破红尘,你就不能住山。山里的生活很苦,但是一旦你看透了这个世间的虚幻,苦也就无关紧要了。唯一要紧的事情就是修行。如果不修行,你永远也摆脱不了妄尘。

也从这些人口中,印证了一些关键观点,佛家“止观”法门,在净土、禅宗、律宗都是有的;修净土不意味着不修戒律了,修禅宗也不意味着只修参禅,这些方法,持戒、精进、智慧等,在修行路上是综合的,不是刻板不变的。正是综合了这些方法,才能抵达彼岸。一如罗素所说,“参差多态,乃幸福本源。”

比尔在中国的时间到了,该走了。在西安的最后一天,比尔走在柏树路上,注意到右手一个手写的标志:卧龙寺。据说虚云老和尚上终南山之前,就在这里住过。比尔跟着标志穿过一条小巷,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门,推开吱吱呀呀,进门一片荒芜。比尔转了一圈,正要转身离开,几个和尚出现在门口,问比尔在干什么。比尔说自己在参访隐士,和尚们哈哈大笑起来。其中一个说:“那你来对地方了,我们都是隐士。”比尔不禁大笑。很显然这个和尚是方丈,但他不承认,他说自己太笨,当不了方丈。他解释说,卧龙寺不需要一个官方的方丈。比尔和方丈大和尚谈了半小时,谈卧龙寺,谈终南山。方丈开始列所认识的山中所有隐士的名字,那些人比尔都认识。比尔说,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城市里的隐士。方丈哈哈大笑,比尔也大笑起来。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,比尔鞠躬告辞。  

北风依旧呼啸作响,就着火锅的炭火和蒸汽,我问鲁娜,为什么要离开北京呢?她很坦荡的说,我承认我很怂,混不下去了,要去深圳找新生活。夜色清冷,达摩是书虫,带着我们穿过胡同,踏过门店霓虹灯光影,到了有名的摩登书店Pageone。临别,从书架上看到这本《空谷幽兰》,送给鲁娜。希望换个土壤,她也能成为城市里的隐士。

番外: 《慕广陵:终南寻隐记


  • 自我点评
    • 本想将以下三条线索融合,可惜功力不够,暂时只能分成三部分,或许可以参考《人物》中对故事的写法。
      1. 我们寻访禅宗,从临济寺到六祖寺;
      2. 鲁娜从北京到印度再到深圳;
      3. 比尔从台湾到大陆终南山,最后寻访大隐隐于市。
      4. 共识:对佛家特别是禅宗的认识过程。
    • 第二部分想尽力描写南华禅寺之行,来表现这个小团体氛围,以团体成员观点对比鲁娜观点;
    • 没能表现出鲁娜“天真、憨朴”的性格;
    • 没能表现出鲁娜从刚开始迷茫,到后来接受自己能力有限,再到寻找到但还没实现自己想要的生活;
  • 本次作业刻意练习之处:

      刻意使用空间次序排列,比如描述南华禅寺位置、游南华禅寺顺序;
    
  • 可积累的写作清单/经验:
    • 怎么使用描述空间次序,这个还需要进一步练习,读文章时候注意下;
    • 注意写具体细节场景,比如临济寺里早课;
    • 插入小故事;
    • 如何谋篇布局?怎样综合三条线索?
  • 写作过程/迭代记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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